釋惠能所述《壇經》,在佛教史上是一部劃時代的作品,其中對後世影響最深遠的是頓悟成佛說。由此說引發出一系列新的觀點,皆富有時代精神和宗教改革意義。至此,完成了印度佛教中國化的歷史進程。
一、頓悟成佛說的內涵
惠能頓悟成佛說的提出是時代的要求。隋朝時期建立了新興地主的政權,取代了東晉南朝以來門閥士族的統治地位,在政治上和經濟上逐步取得優勢。在任用官吏方面,也以科舉制替代了曹魏以來的九品中正制。中國佛教的發展雖於此時臻盛,但其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條件已經改變,必須進行一次符合新形勢要求的重大改革。同時,為適應日益擴大的佛教信仰需要,為下層群眾提供信佛的方便,必須擺脫傳統佛教繁瑣的神學理論及宗教儀禮,開闢出一條簡捷易行的成佛道路。惠能的頓悟成佛說在此背景下應運而生。
頓悟成佛說必然涉及佛性問題,順著這一思路加以考察,就會瞭解到惠能的頓悟成佛說源自大乘諸經,主要是《金剛經》.在惠能還靠賣柴為生之時,就曾聞客店有人誦《金剛經》,頗有領會。遂往從黃梅東禪寺五祖弘忍大師,得受《金剛經》之法,聆聽大悟,知“一切萬法,不離自性”,“識若自本心,見自本性”。後來惠能為大眾說法,宏揚頓悟法門,乃以《金剛經》為宗經。他說:“若欲入甚深法界,及般若三昧者,須修般若行,持誦《金剛般若經》。即得見性”;“若大乘人,若最上乘人,聞說《金剛經》心開悟解,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”;“般若之智亦無大小,為一切眾生自心”。惠能將般若之智視為自心,自性及本性,並與佛性等同。悉源自《金剛經》之說,依據這一佛性學說,惠能得出如是結論:“不悟即佛是眾生,一念悟時,眾生是佛。故知萬法盡在自心,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”(以上引文據敦煌本《壇經》)。其次,惠能頓悟成佛說的佛性思想,還來源於《涅槃》、《淨名》、《欏伽》、《法華》、《菩薩戒》諸經。惠能逝世後約七十年許問世的《曹溪大師別傳》,強調頓悟說的佛性思想主要本於《涅槃經》,這與敦煌本《壇經》突出《金剛經》的佛性思想不太一致。實際上惠能的佛性學說是融會貫通各經的觀點而自成一家之言。因而上述兩種說法並不存在根本的衝突。北宋契嵩把敦煌本《壇經》的《曹溪大師別傳》的思想加以融合統一,形成新的《壇經》版本,並非毫無道理之為。
惠能頓悟成佛說雖然源自各大乘經典,但是其說又與傳統佛教的觀點不同,它是在吸收並改造傳統思想的基礎上,建立起自己獨特的頓悟說理論系統。此說是思想根基就是心性本覺。心性是指人的自心;本覺就是一切眾生本有之覺悟,亦即本有之成佛的智惠。有此本有覺悟。本來就具有佛性,就是佛。由此出發,成佛便是現實問題,就看能否體認這一事實。這就必須擯除一切邪見煩惱和惠癡迷妄,顯現本有之覺性,而顯了本覺心性之關鍵,無須長期修習,只須刹那間直覺體悟,一旦突然領悟,便是成佛之時,惠能臨終前付囑弟子時,對頓悟成佛說的涵義作了總結性的表述:“汝等諦聽。後代迷人,若識眾生,即是佛性,若不識眾生,萬劫覓佛難逢,吾今教汝識自心眾生,見自心佛性,欲求見佛,但識眾生。只為眾生迷佛,非是佛迷眾生。自性若悟,眾生是佛,自性若迷,佛是眾生。自性平等,眾生是佛,自性邪險,佛是眾生,汝等心若險曲,即佛在眾生中 。一念平直,即是眾生成佛....汝等自心是佛,更莫狐疑”(敦煌本《壇經》)。惠能彌留之際,念念不忘頓悟成佛之旨,足見,此說在其全部理論體系中所居位置的重要性,亦可惠能一生弘法傳教的中心宗旨之所在。
二、頓悟成佛說的思想特點
惠能的頓悟成佛說與傳統佛教的成佛之道相比,具有普及性、簡捷性、自力性等諸種特點。
其一、普及性。大乘佛教具有代表性的佛典,中觀一宗主要有《般若經》、《法華經》、《大集經》、《寶積經》、《中論》等類;瑜伽一宗主要有《華嚴經》、《大般涅槃經》、《解深密經》、《攝大乘論》、《成唯識論》等類。這些佛典演唱成佛之道,雖迭宣精義,黃生妙趣,但其義理極為玄奧,不易理解。例如《成唯識論》,說諸法實相由遠離遍計所執之實我法所顯,于一切位常如其性,名為真如,亦即唯識之實性,這種實性具有無相空寂,一切清淨的特徵,是最圓滿和最真實的存在,是通過取得無上智慧的人在瑜伽實踐中親證而得到的神秘直覺。已經掌握唯識實性的人,再通過瑜伽實踐修證,次第經歷資糧、加行、通達、修習和究竟五位之階梯,逐漸達到體悟唯識的真諦而證得涅槃妙果,成就佛道。象掌握這種這種成佛 的理論,非一般人所能企及。而惠能的頓悟成佛說則極明白淺顯。言說自心是佛,只要除卻妄念,如撥雲見日,佛性頓現。這種頓悟說言簡理當,通俗易懂,一般人都可以理解接受。
其二、簡捷性。大乘佛教中,以修持彌陀淨土為成佛的捷徑。但是我們若認真追尋其修行方法,比起惠能頓悟說較複雜。例如具有淨土代表性的著作《觀無量壽佛經》。所論禪觀包括三福、十六觀。三福,即世福、戒福、行福,為往生淨土的其本條件。十六觀,即日想觀、水想觀、地想觀、寶樹觀、寶池觀、寶樓觀、佛座觀、像觀、真身觀、觀間觀、勢至觀、普觀、雜想觀、上輩生想觀、中輩生想觀、下輩生想觀。前十三觀是定善,後三觀散善。定善與散善均皆往生淨土之觀行。由此看來,順著三福十六觀的道路往生淨土,里程亦甚遙遠,不如惠能頓悟說直截了當,不用讀經、念佛及坐禪,一悟即至佛地。惠能說:“若悟無生頓法,且西方只在刹那;不悟頓教大乘,念佛往生路遙,如何得達?”(敦煌本《壇經》)顯然,頓悟只須刹那功夫,表現出極為簡捷的特點。
其三、自力性。傳統大乘佛教講“普渡眾生”,“他力救拔”。《阿彌陀》等經提倡的念佛往生之說,就是他力救拔的一個明顯例證,而惠能的頓悟說則提倡自力救拔,信仰自力。依藉自己的主觀覺悟,他說“我于忍和尚處,一聞言下大悟,頓見真如本性,”聲稱自己就是憑藉自心領悟而頓悟成佛道的,亦即成佛要依靠自力。不假他力。弟子們也認為他已經是佛。但是惠能告誡徒眾,不要因為自己是佛,大家就把成佛的希望托於己,“且不是惠(惠)能度。”他要求徒眾發四宏願,自力自度。他說:“眾生各各自度,邪來正度,迷來悟度,愚來智度,惡來善度。如是度者,名為真度。”欲自度還必須自斷煩惱,“將自性般若智,除卻虛妄思想心。”亦要真正學會佛法,“須自見性,常行正法。”具備自度、自斷、自學三宏願,就能成就第四宏願,即可佛道自成:“離迷離覺,常生般若;除真除忘,即見佛性,即言下佛道成。”(以上引文據敦煌本《壇經》)。小佛教講“自力拯救”。可那是苦思苦修的自我磨練,與惠能的自力自度之說不可同日而語。
三、頓悟說引生的新觀點
惠能的頓悟成佛說獨特、新穎而樸素,其至關重要的 一環是“頓悟”這一概念,由此引發出一系列新觀點,涉及到禪法的方方面面,主要有如下幾項:
其一、在修禪的指導思想上,“立無念為宗,無相為體,無住為本。”認為,由心隨緣而起生成的現象世界,空無所有,而自心是實,亦是真如本體和佛性,事物既然是意念所造,就不應執以為“有”,不要去思辯事物的真假、是非、美醜、是為“無念”。但無念並非泯絕一切思維,不能修空住空。應唯以真如為念,方是正念,才是成佛之路。通過 無念的直覺,直接體悟真如佛性,不勞去除妄念。無念的理論前提即是“無相”。相指世界一切現象,現象由心造成,並不實在,只有不執著現象為實有,才能認識真如實相,此名無相。真如無相,無法看到,只能體會。也只能遠離一切相,才能體悟真如佛性而成佛道。欲成佛道,須有佛智。對任何事物無所住心、無所擬著、無所取捨,沒有固定的見解和特定的心理趨向,即是“無住”。具備了無住的條件,就是成就了佛智慧。
其二、在修心方面,為引導頓悟實踐,主張禪法以定惠為本,定是惠體惠是定用,定惠一體。猶如燈光,有燈即光,無燈即暗。燈是光之體,光是燈之用,名雖有二,體本同一。定惠法亦複如是。又重覺性本有,煩惱本無,直接契證覺性,便是頓悟。佛法本無頓漸之別,人則有利鈍之分,理解佛法有快有慢,才有頓漸差異。只要注意內心領悟,做到大徹大悟,人人可以頓悟成佛。道由心悟,不在坐禪,也並非歷盡苦修之後的恍然大悟,而是人們當下每一念心都有可能從自心中頓現佛性。
其三、在佛國問題上,主張即心是佛,佛國不在身外,就在心中,心起不淨之心,念佛往生難到。迷人念佛生彼,悟者自淨其心。凡是做到無牽無掛、無憂無慮、不忮不求、不爭不奪,超乎是非榮辱之外的人,均皆是佛。
其四、惠能主張一切時中,常行直心,行住坐臥皆是禪。並對“禪”作了作新的解釋:“何名坐禪?此法門中,無障無礙,對於一切善惡境界,心念不起名為坐,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。何名禪定“外離相為禪、內不亂為定。”(敦煌本《壇經》)。他認為人的本性原自清淨,於禪定中自見本性清淨,自修自行,自成佛道。
其五,在解脫論上,主張心性本淨,佛性本有,一切般若智,皆從自性而生,不假外求。只因清淨的本性,一向被妄念的浮雲所覆蓋,不能自悟。假如得到善知識的指示,念念起般若觀照,一旦妄念俱滅,內外明徹,得識佛性,一悟即至佛地。
四、頓悟成佛說的改革精神
惠能創立頓悟成佛的理論,是中國佛教的一次重大改革,為印度佛教中國化開闢了新路子。
這一學說的改革精神,首先表現在對佛的理解上。中國佛教有史以來,把釋迦牟尼及其他諸佛 放在極其威嚴神聖的位置,認為那是引度眾生的真佛。但惠能卻認為自心是佛 ,以般若之智認識自心佛性,頓入佛地。將般若智與自性佛,作為同一概念的兩個方面,又將兩個方面視為同一概念,一而二,二而一,皆為眾生所有。本來具足。歷史上雖有東晉道生的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之說,認為一切眾生有當來佛果的性能,只要斷壞煩惱,皆得成佛;但卻未提出成佛後的必然去處,亦即自心就是淨土這一命題。惠能指出淨土必身外去求,淨土就是淨心。他說:“隨其心淨,即佛土淨。”認為淨土路途不遙,只要除十惡,行十善,此去淨土之路,彈指一揮。惠能的佛性論,無限地擴大了成佛的可能性,即使造孽深重之人,亦可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同時,大大縮短了塵世與淨土,此岸與彼岸的距離,加快了成佛步伐。由此,它不僅符合 社會上層的宗教需要,還為下層群眾信奉佛教敞開了門戶。因而受到了社會各階層歡迎,佛教僧侶對它更竭之以城。所以,惠能的佛性學說,為佛教信仰者通往佛境,展示了極易攀登的巨集闊目標,鋪開了一條社會性的成佛大道。
再者,改變了僧侶的生活方式。傳統佛教強調僧侶坐禪,把修禪範圍擴大到日常生活的一切領域,不囿於外在的功夫和形式,聽憑自在,不拘一格,把關鍵放在內心的體認和領悟上,認為在日常生活的任何領域,都有成佛的機會,所謂“舉足舉手,長在道場;是心是情,同歸性海。”(王維《六祖碑銘》).同其自力自度、自我信仰的觀點,成為後世禪宗建立獨立生活的思想依據。惠能以下四代傳人懷海制訂的“百丈清規”,特別提出“行普清法”,規定上下均力,開荒耕田,要求僧眾“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。”這便把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,移植到禪寺中來,通過自力勞作,達到自給自足。禪僧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的革新,不僅為禪宗的生存和發展奠定了堅固的經濟基礎,還使禪宗與中國封建社會結構得到進一步協調,使禪僧日常生活平民化。從而促進寺院與社會的結合,還提高了禪宗自力更生、自信自強的能力,使其具有較強的生命力,乃至繁榮昌盛。
三者,頓悟是革新的中心環節。在惠能頓悟說之前,已有晉、宋間道生提倡頓悟成佛說。道生的頓悟說是在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基礎上提出的,是在否定漸悟、吸收並揚棄支道林等人“小頓悟”學說的過程中發展而成。此說強調寂鑒微妙,不容階級,一悟頓了,與真理相契無間而成佛道。後世稱之為大頓悟。但此頓悟說,雖然否定了頓悟的階段性,卻繼承了理不可分和理論依據。其頓入佛地的先決條件,是必須具備頓悟的極惠。這一極惠必須修行到佛地金剛心之後成就法身才有。因而頓悟之前,仍然有一個漫長的修習認識過程。惠能的頓悟,一改道生的“見理”、“明理”之說,省去了“極惠”,把頓悟的時間收縮到古人認為的最低限度,即一刹那間,把頓入佛地的距離縮短到“零”,即淨土就在自心之中,不必過度彼岸。而且成就佛道完全憑藉自己主觀體悟,不假任何外界力量。其改革的徹底程度已達極限。這種以頓悟為修習根本方法,實為中外佛教史上一個創舉,堪稱千古獨步,無與倫比。由此之故,使惠能及《壇經》處於極其顯赫的地位。
四者,頓悟說在適應中國固有文化方面的改革。佛教東入中土以來,是不斷與中國固有文化 碰撞過程中尋找與之相適應的機會。到了東晉、南朝宋初,玄學盛行,大乘空宗的般若學說在思想上與玄學有相似之處,佛教學者則多用玄學思想來解釋佛教義理,推進了二者逐步融合的趨勢。當時義學僧人道生投身於這種佛教義學的浪潮,結合老莊的玄學思想,提出了頓悟成佛說。可以說道生的頓悟成佛論,是與中國固有文化相結合的產品,還沒有解決與中國固有的小農思想相結合的問題。到了唐代,及有惠能創立新頓悟成佛說之壯舉,完成了道生未竟之業。惠能從中國固有文化中廣泛地吸取養料,使他創建的頓悟說煥發出勃勃生機。莊子追求自由精神之作,玄學家豁達放蕩、純任自然之舉,儒家性善之論及孝悌之說皆為惠能創新禪理提供了營養。人們不難理解,後也禪宗僧侶創制大量論孝之著,出現了一批批舉世矚目的目的“孝僧”,是不足為奇之事。由於惠能頓悟說反映了下層群眾的思想和要求,確實給文化低下的廣大群眾帶來信佛的方便,因而能夠得到大眾的信奉和支持,這是惠能獨立思想的結果,不能不是一項偉大創舉。
總之。惠能以其所昌“頓悟成佛論”為宣言書,建構成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思想體系,使其所創立的禪宗成為一個土生土長適合中國特點的佛教宗派,在我國佛教史上是一次實質性的重大變革。